译: 散落于群星之河
翻译自 Aliette de Bodard 的 “Scattered Along the River of Heaven”
悲哀的想起众星深处
我们的先祖与神灵
像发夹上的珍珠一样
散落于群星之河
告诉我
我怎么能还在这里虚度时光
在黑暗中孤立无援,苟且偷生。
这是徐安诗赠予我们的第一首诗:是记忆中她第一次与我们分享她的诗,以期妥善保存。也是她第一次在创作中使用了高盟语——一种曾经被视为低劣,现在依然被视为低劣的语言, 一种掺杂在桑塔外来人口中的低等语言,一种属于高盟子民,安诗同胞的语言。
在落松监狱中,她完成了这首诗的创作,端坐在黑暗的斗室里,耳边不时传来嘎嘎的响声,这是机器人在墙面上爬行的噪音——这些小机器人,由冰冷的金属和缠绕的电线组成,粘附在她的体表——监测着她每分每秒的一举一动——心脏的跳动声,大脑中思绪的波动声,以及身上流下的每一滴汗珠。
安诗一度是桑塔的御用诗人,在桑塔来去自如,畅通无阻,她能够熟练的运用上层阶级和机器人统治者的语言,编织出华美的篇章;但医疗设备将这段过去从她的脑海中抹除,在她的记忆深处遗留下某种奇怪的空缺,带来一种恍然若失的疼痛感。当她试图进行交流的时候,她支支吾吾,憋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——说不出桑塔语,也表达不出高盟语——只能发出一种未开化的嘶嚎,和鸟之将死时的凄然叫声非常相似。曾经,机器人听从她的命令,而如今,机器人只遵循桑塔的意旨。
落松监狱中看不到星光的璀璨,在这里不存在窗户这种东西,目光所及之处,黑暗如水。即便有光,也是刺眼的黄色灯光,不断的榨取着、吸收着生命的活力,在这般照射下,囚犯皮肤上的颜色渐渐枯萎、暗淡。但是,一周一次,他们让囚犯坐在监狱的露天平台上——在桑塔守卫严密的押解下,机器人紧贴在他们的面部和眼睛上,强迫他们凝视远方黑暗的苍穹——凝视黑洞的视界,在那里缕缕光芒螺旋式的被吸收,看不到一丝光明的痕迹,在那里所有的意义都被碾碎,吞噬。而它的外边,漂浮着一堆身体——都是一些试图逃跑的囚犯,他们穿着救生服,被遗弃在太空中,缓缓的漂浮着,最后在一个时间与空间静止、意义不复存在的地方迎来自己的最终命运。他们会希望自己足够幸运,在到达之前便已死亡。
机器人不时的狠狠刺入这些囚犯的后背,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抽搐式的剧痛,从而一直保持犯人意识的清醒;或者可以听到悲惨的呻吟和哭号从临近囚室传来,那是被摧残至失心的犯人;落松监狱不遣余力的折磨着所有人;那些被放回费利西蒂空间站的人经常在半夜中被恐惧惊醒,因自己曾经的遭遇而战栗、抽泣。而其中最不愿触及的记忆,是那恐怖到无以复加的黑洞,这悲惨的一切给他们留下的精神创伤无法磨灭。
安诗——她曾是学者,低级文官,直到她犯了错,因发表了几句反对桑塔的言论而被关进落松监狱——此刻,她平静的坐着,凝视着远方的的黑洞——黑洞中央那种纯粹的深邃,让她明白了一个真理:她的存在毫无意义,易碎,易毁——但革命开始之后,她才明白:和浩瀚的宇宙相比,人类的一切渺小的一文不值。
正是在露天平台上,安诗遇到了织盈——每次都坐在她旁边的小巧女子。她无法瞥到织盈,然而能感受到她的存在。一种愤怒与力量交织的气息从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,其他人都日益消沉,只有她保持着锐气。
日复一日,她们一直并排的坐着,看着天空中巨大的黑洞,渐渐地,安诗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出现了一些诗词的碎片,能够零星的把它们组织成高盟语——既然桑塔否定了她的价值,又何必再用桑塔语呢?像高盟上层阶级一样,她使用高盟语来遣词造句。又过了很多天,出现了微妙的变化,她身上粘附的机器人开始失灵,仿佛烂水果那般萎蔫不堪,而织盈的存在,像是她身旁的一团烈火,不断灼烧着这些机器人。她脑中的诗变得日益猛烈、滂湃,开始能够小声的念出来,守卫听不到她的声音,而机器人无法识别她的辞藻——像祈祷者握着念珠,背诵咒语一样,她的诗刚开始断断续续,而后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。又过了几日,诗文的概念已经渗透到她的思维深处,渗透到她的灵魂核心。安诗逐渐意识到粘附在她身上的机器人并不是静止不动的,它们颤抖着,如履薄冰的保持着平衡——而粘附在织盈身上的机器人则不同,她身上的机器人由坚固的材料制成,以抵御织盈的熊熊怒火。她们思绪波动的声音如同迅速而又狂野的节拍,同时又具有独特的韵律,像是秘密传诵中的革命禁诗——而机器人身上闪烁的光越来越黯淡,几乎无法正常与桑塔守卫保持联络。
此时,在落松监狱昏暗的灯光里,安诗已经可以用高盟语默读诗句了。她做到了!她终于突破了思维限制,找回了自由时代的思考方式。本来她是不抱有希望的,但现在,她身上粘附的机器人,一个接一个的,转而听命于她,等待着她的命令。